站到一万米的高空看这个世界,身处一百年的时空观察这个世界,才能有远见与坚持,才能不出现偏差,才能看得更早、更远。——题记
如果把从狩猎-采集时代起的人类25万年历史浓缩成一天,那么在这一天的前23小时58分半,人类都处在漫长的狩猎-采集到农耕文明的演进过程中。直到公元1800年,人类的生活水平整体上没有发生过重大变化,此时人类的预期寿命与狩猎-采集时期的人类相差不大——基本都是30~35岁。然而就在“这一天”的最后一分半钟,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人类仿佛打开了奇妙之门。工业革命是名副其实的伟大革命,它开启了过去两个半世纪人类文明的飞速发展,技术进步使得人类大幅度突破自身极限,创造了空前的繁荣。农业技术的进步让人类得以大面积消除饥饿,营养状况不断改善。煤炭、石油的使用大幅提高了人类的生产效率,并为工业体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计算机和通信技术的高速迭代升级,不断改变人类的通信和生活方式,极大地降低了人类的生产成本。工业革命以来,人类预期寿命成倍增长,到2019年,全球预期寿命已经达到72.6岁,发达国家普遍迈过80岁门槛。全球人口数量也从18世纪初的不足10亿人增长到 2019年的77亿人。今天,我们习惯了这个熙来攘往的世界,直到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才激起人类已尘封百余年的大流感记忆。如果以这次世纪大疫情作为下一天的零点,我们不禁要问,工业革命后的繁荣状态还会持续到明天吗?在浩瀚宇宙乘坐这艘蓝色方舟的人类,究竟是否能就此度过资源匮乏的时代,走向无尽的增长?
近年来,有识之士都切实感到人类正站在一个时代的十字路口。我认为从百年时空的跨度来看,我们面临的时代变局包含三个层面:首先是全球化和世界格局的大变局,其次是以碳达峰、碳中和作为发展目标带来的文明形式与生产生活方式的大变局,最后是长寿时代带来的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自身的大变局。这三个问题相互影响,将成为影响全球未来的主要力量。
市场经济带来的全球化已经深刻改变了国际秩序。在工业革命后的200余年中,世界主要国家在经历过现代战争与革命的洗礼后,都逐渐走向了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发展模式。过去30年,全球化成为主旋律,全球化的本质是各类生产要素的全球化配置及优化利用。由于劳动力很难跨国流动,因此跨国公司进行全球要素配置时,大量制造业岗位流向供给廉价劳动力的中国和东南亚各国。然而发达国家的本土蓝领工人的生活状况并未得到明显改善,甚至出现倒退。一系列逆全球化现象,包括特朗普上台、英国脱欧、中美贸易摩擦都是这一过程的具体反映。全球化带来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等多方面问题是影响当下世界格局的关键变量,这些变量在碰撞调整后会逐渐进入一个新的平衡状态。
碳达峰、碳中和是对工业文明的深刻反思,是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一次革命。工业文明是以化石能源为基础的文明,带来了气候变暖等环境问题,而新能源技术正在重构这一体系。与此同时,随着5G、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应用不断深入,社会经济各部门都将以更高效的方式运行,也将改变能源消费的结构。未来,清洁的新能源将极大程度地替代化石燃料燃烧供能,这为新的技术革命带来了无限可能。在突破耗能的桎梏后,人类对“数据富矿”的开采将实现新突破,这将重塑生产过程,减少浪费,建立更加可持续的发展模式。人类社会将真正进入生态文明时代。在这一过程中,新旧产业会发生更替。就像数码照相技术的兴起使传统胶卷产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未来相似的故事还会在许多产业上演。
长寿时代来临,攸关人类自身命运。我们所说的“长寿时代”,是指人口增速大大减缓(甚至陷入负增长),同时人口年龄结构向“柱状”收敛后,老龄人口占比很高的一种社会状态。在此状态下,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将长期超过1/4。当前世界的中等以上收入国家普遍都行进在长寿时代的轨道上。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60岁及以上的人口超过了0~14岁人群,达到2.64亿人,占总人口的18.7%,已经在向“柱状”收敛。日本已经进入长寿时代,2020年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达到28.7%,并且日本在2005年就出现了人口负增长。长寿时代是一个新的人口均衡状态,结束了工业革命之后200多年的人口爆发式增长。在长寿时代,很可能人的寿命稳定地增长,而人口总数却稳定地下降。当前人类的预期寿命每10年增长2~3岁,大概再过30~50年,100岁的寿命将是人人都有可能预期的。寿命增长固然是普通人乐于看到的,但是,当一个国家的人口进入负增长而老龄人口占比很大时,经济增长必然面临挑战,社会也将承受巨大的再分配压力,原有的发展轨道必须转型。
长寿时代是一个关于人类自身的话题,我认为它与全球化等关乎环境的大命题有所不同。人是一切经济供需和社会现象的主体,随着人口激增、平衡、衰退的变化,人类的社会经济组织也将调整、转型、重建。激发长寿时代下的经济潜力,维持经济增长,会成为所有国家都逃不过的重大课题。“短期看宏观,中期看结构,长期看人口”,这是我在多年的宏观经济研究中形成的重要认识,也是可以用来分析市场的一种方法论。长期以来,我创办的泰康保险集团持续深耕寿险产业链,尤其是近年来进入了医养和大健康领域,因此得以更深入地洞察人口变迁引起的产业结构变化。
2020年,我将初步的思考进行了浓缩总结,形成了《长寿时代的理论与对策》这篇文章,并发表在《管理世界》杂志上。近期在阅读国内外文章和研究问题的过程中,我对长寿时代的内涵又有了更多认识,把这些新的认识汇集起来,就形成了这本书。与本书高度相关的一个概念是人口老龄化,联合国用一个国家或地区65岁及以上老年人占总人口的比例来划分老龄化程度,超过 7% 被称为老龄化社会(aging society),超过 14%被称为老龄社会(agedsociety),超过21%则被称为超老龄社会(super-aged society)。自19世纪60年代起,主要工业化国家如法国、瑞典、英国、德国等先后进入老龄化社会。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达13.5%,已接近老龄社会,这使得老龄化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老龄化是一种人口动态现象,是众多社会经济因素发展的客观结果,但人们往往将老龄化与消极含义联系在一起。人们甚至用“银色海啸”来形容老龄化对经济和社会的破坏力。实际上,当老年人口增长到一定水平,人口年龄结构将进入相对稳定的状态,社会经济组织和要素配置在调整、重建后,会逐渐形成一种新均衡。为了用一个更精确和中性的概念来总括这个认识,本书提出了“长寿时代”的概念。
“长寿时代”这个词过去在很多场景下都被使用过,但没有被体系化。2019年底,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准备制作一部名为《长寿时代》的纪录片,为此来采访我,“长寿时代”这个词语在那一刻映入我的眼帘。导演解释道,他们为了寻找一个有新意的片名也花了很多时间。于我而言,这个词语不仅有新意,还打通了我长期以来的思考脉络。长寿时代可以启迪人们跳出“老龄化”圈定的固有框架,一个新时代来临,必将对旧时代带来全面的重构。人们需要在这样一个更宏大的语境中,积极地思考未来、畅想未来。我希望重新定义这个概念。
消除人口老龄化的焦虑
全球学术界和智库机构对人口问题进行了大量研究,相关成果可谓汗牛充栋。近代人口学诞生以来,一共经历了三个主要理论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的主流观点是从18世纪末发展至今的马尔萨斯主义理论,认为农业社会中的耕地等资源对人口增长存在限制。著名的“马尔萨斯陷阱”就是指人口的几何级增长远超生存资源的算术级增长,因此将引发灾难。这明显过度放大了人口增长的潜在风险,忽视了技术进步的潜力。第二个阶段的主要观点是20世纪后期兴起的人口衰竭理论,认为人口老龄化会对消费、生产力、就业、创新等造成消极压力,强调老龄人口的负担性。这是发达国家在受到人口老龄化的冲击后,由于缺乏有效应对方案,因而走向的另一个极端。第三个阶段是近20年间对“积极老龄化”(activeageing)的广泛探讨,这个阶段延续至今,研究领域逐渐多样化、细分化,人们开始认为老龄化是社会经济、医疗、公共卫生领域取得进步的体现,而倡导理智、客观地接受老龄化也逐渐成为一种主流声音。
当前,几乎世界所有发达国家都在面对老龄化的挑战,人们之所以对老龄化抱有忧虑情绪,是由于人们难以清晰预见和有效应对它对人类社会带来的重大影响。综合有关理论,老龄化对社会带来的挑战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
一是老龄化导致劳动力供给下降,冲击工业化生产组织形态。由于出生率不断下降,年轻劳动力人口将出现长期萎缩,工厂和企业可能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局面。
二是老龄化将对社会储蓄与资本造成较大影响。传统的生命周期理论认为老年人是消费主体,随着老年人的占比不断上升,消费率会上升,社会整体储蓄率会下降,这将不利于资本积累,进而对经济增长产生负面影响。另一种观点认为,当老龄化成为社会普遍认识后,人们会更加倾向于进行预防性储蓄,因此造成消费市场的萎缩。
三是老龄化社会对社会发展和创新形成抑制。老年人的学习能力、创新能力、开拓进取能力普遍不如年轻人,老龄化将对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和社会创新动力的提升带来不利影响。
四是社会保障体系将难以为继,政府财政捉襟见肘。目前各国的社会保险体系都是在人口高速增长时期制定的,随着老龄化程度的加深逐渐出现了收不抵支的情况,国外普遍通过延迟退休年龄、提高缴费、降低给付水平、增加财政补贴等方式缓和赤字问题,然而人们已经越来越不可能依靠基本社会保障来覆盖老年生活成本。
五是老龄化可能导致严重的社会分化,将有相当一部分人和家庭背负巨大的负担,难以走出困境。
日本是当前全球老龄化程度最深的国家,2020年65岁以上人口比例已经超过28%,上述问题已在日本社会中逐步显现,这给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敲响了警钟。近些年,每当提及与老龄人口增长有关的话题时,一层阴蒙蒙的乌云就会笼罩在人们心头。就像不愿面对自己必将到来的晚年那样,人们也不愿意迎接必然来临的老龄社会。然而回顾历史,前一个时代的尾声也必然是后一个时代的先声,当大多数人被悲观情绪限制想象力时,我们也会错过长寿时代穿过乌云投下的第一缕阳光。
在我看来,上面提到的老龄化挑战,仿佛是第二次跌入了“马尔萨斯陷阱”,只不过这次陷阱的根源不是外界资源的限制,而是人类的某种“自限”。目前的一系列理论研究主要都是针对老龄化现象本身的,它首先假设社会经济的基本运行模式不变,然后孤立地开展老龄化研究,这就像是站在农业时代去描绘工业社会,“站在过去看未来”,得出来的结论一定是陈旧过时的,一定是对未来益处不大的。而“站在未来看未来”时我们就会发现,在人类历史上,由教会主导的社会最终适应了科学与信仰的共存,由农耕主导的社会最终适应了蒸汽机与劳动者共同进入工厂,被传染病笼罩的世界最终合力战胜了黑死病与天花,深受工业污染折磨的各国也开始提出“碳中和”这样颇具野心的目标……技术的持续进步与大规模应用,将成为人们持续解决社会矛盾的有效工具,而政府、企业与个人在微观层面的自适应能力,以及追求和谐发展的内在冲动,则能够充分利用这些工具推动科技创新、制度创新与认识创新,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能够破解未来面对的挑战。
长寿时代是一种新的适应性世界观,如果说老龄化是人口衰退的挽歌,长寿时代则吹响了人们在人口达到“新均衡”的趋势下主动追求长寿、健康和富足的号角。长寿时代将衍生出长寿经济,在新旧要素的交错作用之下,我们将逐步迎来一个更加和谐、稳定的长寿社会。
长寿时代是对人类社会未来的新认知
长寿时代所代表的概念体系是我长期思考人口结构变化及其影响,以及在过去十几年深耕大健康产业的过程中得到的一套认识论和世界观。这套概念体系是以一种前瞻的、主动适应的视角,立足于未来的人口和社会形态,同时又吸收了科技发展带给我们的认识改变。马克思曾说,“哲学家们总是在解释世界 , 而重要的是改造这个世界”,我相信这个新认知有潜力指导我们从各自的角度去改造这个社会,让人类的明天更美好。长寿时代与之前的人类社会究竟有什么不同?本书认为长寿时代具有五大特征:死亡率降至低水平,预期寿命持续延长,生育率降至低水平,人口年龄结构呈柱状,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长期超过1/4。同时,随着科技不断发展,人类的生产方式正在发生又一次重要的转型,因此基于工业时代的分析结论在未来的适用性将会大打折扣。在这一背景下,我们有必要将传统的对老龄化的认知进行一次系统更新,更加积极主动地应对这个问题。
长寿时代是未来人类社会的新常态。工业时代,老龄化被异化为一种悲观的现象,而长寿时代则代表一种更为客观的态度,把老龄人口占比高视为人类社会的一个新常态。在这个新常态下,我们衡量人类寿命长短的尺度将发生根本变化,传统的人生三段论——学习、工作、退休将被改写,三者之间的界限将变得模糊。寿命的持续延长将令人们不得不面对新的就业、健康和财务挑战,因此,我们需要重新规划和安排生命的全过程。与此同时,整个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结构也需做出相应调整,这也将为人们带来新的机遇。具体来说,长寿时代这套新的认知框架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长寿时代不仅仅针对“长寿”。长寿时代既关注人的寿命延长,也关注长寿与健康、财富等主题的内在关联,以及人口现象背后一系列的经济与社会形态变化。需要注意的是,人类即将同时进入长寿时代和数据时代,伴随着技术的变迁,数据时代将带来新的生产要素和生产组织方式。长寿时代需要充分吸收数据时代的发展成果,借此改变传统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更好地迎接挑战。
第二,长寿时代“启动”健康时代。在长寿时代,人类最主要的疾病负担将由急性传染性疾病向慢性非传染性疾病转变。寿命延长使得“带病长期生存”成为常态,传统的以急症治疗为核心的医疗模式将转向以全生命周期健康管理为核心的医疗模式,健康成为个体关注的第一要素和最宝贵的财富,这将刺激并释放人们对于健康的需求。庞大的健康需求将促进大健康产业的快速发展,令其有望成为中国经济未来的支柱产业,并带来产业结构的升级转型。其中,医药工业、健康服务和健康保险是大健康产业中最核心的产业。
第三,长寿时代“呼唤”财富时代。长寿时代带来的自然寿命延长会使人们对财富积累和筹资问题更加关注。养老和医疗健康的筹资都需要着眼于全生命周期来规划,这会形成旺盛的财富管理需求。巨大的需求同时也会带来财富管理的供给侧改革。随着资本市场不断成熟,个人投资者会变得更加理性,更倾向于向专业的财富管理机构寻求投资建议,并通过长期复利和多元化配置进行财富积累,降低长寿时代个人资产耗竭的风险。
第四,长寿时代赋予老年人新的社会角色,还将改变工业时代以来的生产组织方式,激发长寿经济的更多可能性。在传统老龄化的理解框架下,一些学者提出老年人口会通过消费来提振经济,但仅仅把老年人定义为消费者是不够的。社会必须注重老年人力资本的开发,激发老年人的生产潜能。我们正处于一个科技驱动的转型期,对体力劳动的需求在持续减少,互联网和5G正在重新组合生产要素,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将彻底解放人力资本,老年人的价值将被重新认识、定位和发掘,而不是停留在社会资源的消耗者这个刻板的定位上。我们要运用新思路让老年人通过更灵活的方式参与劳动力市场,传授知识技能和经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第三次人口红利”。
长寿时代是关系人类未来发展的重大课题,如何让长寿时代不伴随贫困和疾病,让人们在长寿时代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成为现实,是国家、社会和企业都在思考的问题。长寿时代同时也是健康与财富的时代,它必将深刻改造人类社会经济,也必将激发全新的解决方案。社会各界只有洞察长寿时代人类社会的变化,才能未雨绸缪。长寿时代的未来取决于包括个人、政府、企业在内的各方的行动,让我们共同塑造出一个人人都能够安享长寿馈赠的美好社会!